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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2/12/8 23:31:00
中科白癜风 https://yyk.99.com.cn/fengtai/68389/jianjie.html

文/耿桂栩

年4月,母亲得了很严重的肺炎,和母亲同一病房的,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患者。

刚来那一天,她正精神头儿十足的和大夫放肆的开着玩笑,我和母亲在病房外就听见了她的笑声。

等母亲安顿下来,房间里也安静了,

我问她:您这是准备出院了吧?

哈哈,我啊?我肺癌啊,还出不了院呢!她说。莱芜口音。

她的态度轻松自然,容不得我信她的话。

真的,我还能活三个月,这不报告就在这!她脸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兴奋的表情,似乎很渴望我相信她的话似的。

这又容不得我不信她的话。

我由衷的说,您的心态真好,一定没事。

医院这个存在,是多么神奇啊!我们依赖它又畏惧它。这里有呱呱坠地的喜悦,又有撒手人寰的悲怆。进入这里,总是像恐高症患者等待过山车的引擎声响起来一样,忐忑不安。

正如我现在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的病情,却不敢多写母亲。

同病房的女人(我们且叫她L吧)娘家弟妹一大早去排队,请当地有名的刘瞎子,给大姑子算了一卦,花了三百块。

算得怎么样啊?母亲含着雾化器含混不清的问。算算也行啊!又说。

不好。L说,算着不好,哈哈!

母亲拿下雾化器,别信那些!俺村里有个刘T,四十岁上有个人到村里来,指着他说,这人活不长!刘T听了这话就不干活不吃饭了,光喝酒,喝了二十年,酒精中*,才死了!

L和她的丈夫就说起这位刘瞎子多么神奇。

当年刘瞎子给他现任丈母娘算卦,算的准,治好了病,丈母娘竟把个*花大闺女许给了他,丈母娘才成了丈母娘。结婚没多久,大闺女跑了。众人都说,刘瞎子,你会算,你算算你媳妇跟谁跑了,我们帮你找回来!刘瞎子说,找啥找!钱花没了她就回来!果然,没过多久,大闺女回来了——钱花没了。

刘瞎子算命来钱多快啊!L家大哥说。可牛了!他说,正经八百的朝九晚五,门口排队多长,不到时间他不开门;下午到了时间,排多少人也得明天再来。

饥饿营销。我说。

人家在市里买了好几套房哩!L说,他媳妇也不嫌她娘当年把她许给瞎子了!

来钱真快!L家大哥重复一句。想升学的,想升官的,想发财的,都找他!大哥说,一个问题收一百,有钱的几千几千的给!

于是,大家就说了一些算命的轶事,L也笑的前仰后合的,看来她也是不信这些事的。她说,刘瞎子让我到西北方向去治——我这肺癌,当地治不了,就得去省城,可不就是西北方向嘛!说完又大笑起来。又说,还让我几月几号烧纸,几月几号烧香的,哈哈!

不过,即便不信,既然你弟妹给你把这一卦算了,那让你烧香就烧香吧,免得心里疑忌。我说道。

L开始化疗了。开始担心自己会掉头发,会呕吐。但第一天用过药物以后,并没有明显的反应。那天中午我出去买饭回来,看见她脸憋的通红。我小声问她丈夫,大哥,嫂子的脸色……?大哥说,哼,她同事给她打电话,那边哭,这边也哭!

啊!我说,像这样的电话,直接挂掉!

我们总是有这种善良的想法,想以自己的言语或者感同身受的泪水安慰别人的痛苦,然而我们也总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——安慰别人,是一个技术含量很高的事情。你说一句别难过了,当事人就会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眉开眼笑吗?不仅不能,而且让人家更想起难过的事情来。我也毫不怀疑L的同事眼泪里包含的真情,但是这种真情的流露能够让病人得到多少精神上的舒畅呢?

我们哄孩子常常遇到类似的情况,孩子哭了,大人说,别哭了别哭了啊!可是孩子哭的越凶。孩子想,我凭什么别哭了啊!我偏偏要哭个没完。孩子更小一些的时候,我们就做得很好,一哭,我们就摇一摇拨浪鼓啊,推一推摇篮啊,总之,我们不自觉的知道去转移他的注意力。等他听得懂话了,大人们反而简单直接了。孩子越来越不听话了!大人们常常这样感叹。

人的思维活动不像计算机代码,给它一个命令就能不折不扣的执行。

L的手机又响了,这次是视频,是一个男人。说了没两句话,对面就开始哭了。我想象着一个大男人,胡子拉碴,泪珠子吧嗒吧嗒的掉,镜头向下移动,泪水和鼻涕在嘴角处汇合……我这么想着,想笑,鼻子却酸了。

L默不作声的看着镜头里的男人哭,深深的埋下头去。L的丈夫走过去,手指头在屏幕上哒哒的戳着,快挂了它!以后别接这样的电话!

他听从了我的劝告。

我坑了他!

L趁丈夫不在病房的时候,不只一次说过这句话。

每当这时候,母亲就会说,你们年轻啊,身体抵抗力强,俺看着你一点事没有!

哎,其实说到死,我一点都不怕。L说,今天死是死,明天死也是死,就是觉得坑了他!

也坑了孩子!她说。

孩子十七了!L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,上高中了,学习还行,比我有出息!比他爸也强!哈哈,我初中毕业,那年我十四岁,就开始下地干活了。说什么也不想上了,俺娘说了我两句,咋说也不想上了。哎,干活去吧!种过地,干过棉纺厂,做过服装,洗过盘子,端过菜,做过保洁……

大姐,还有您没干过的行业吗?

啊?哈哈哈,我是干了不少行业!这些年俺一直干加油站——你们济南的加油站怎么这么少啊?

少吗?

嗯,少,一路上没见着几个。我就在济青南线D下道口附近加油站上班,中石化的。

好啊!我下次路过那儿,一定下去找您加个油!

好……大夫说出院以后不让去人多的地方,但是我想回去上班!在家里窝着太闷了。窝着也窝不几天了!判死刑了。

大姐你这么说我就得说你两句。我觉得你不是那种悲观的人,你拿出点勇气来,比死的勇气更大一点的勇气,活着!活着比死难,你抗争一下试试,让你老公知道你不是有心坑他,让你儿子知道,你不想离开他!昨天刘瞎子给你算了,我比刘瞎子还会算!我算准了你是劳碌命,还有四十年的劳碌,你且慢慢熬吧!

四十年!哈哈哈,三年就行!她声调降下来,幽幽的说,再让我活三年就行。三年,孩子高中毕业了就好了,上大学就不用我给他做饭了。

病房的门开了,L的丈夫进来,举着电话。

啊,啊,还得做进一步诊断,大夫说大概就是肺炎吧!嗯,你好好上学吧,很快就能出院了!

把电话递给L。咱儿。

转头对我和我妈说,俺儿,嘿嘿,不放心……

咋又打电话来了!L说,没——事——她拉起长腔。

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。四月的风,还有些凉。

我坐在窗台边的椅子上,裹了裹衣服。

下雨了。

我要是没了,你得赶紧找一个。

L这样对她的丈夫说的时候,男人默不作声,低头玩着手机。

我听到L这样说了好几回,男人总是默默的低着头,玩着手机。

我不知道这个四十五岁的强壮的男人内心正汹涌着彷徨、悲痛,还是正在沉浸在“非诚勿扰”的幻想里。

有一天晚上,L又说了这句话,男人依然不做声。其时L正打来一盆热水,放在男人的脚边。把袜子脱了吧。她说。我或许是感受到了L内心的那一丝落寞的。

大哥再找一个容易,再找一个愿意给他洗脚的可就难咯!我说,再努努力,拿出你的斗志来,为了大哥的脚,再活四十年!我说。

L就开心的笑了。男人却抬起头来看着我,嗫诺着说,四十年……三年也行啊……

癌症患者家属内心的绝望,我何尝不知道!要重建他们的信心,不是我力所能及的。但我说了一个“四十年”,他却并没有按照一般的思维习惯顺口说一个“四年”“四百年”,而是说了“三年”,还是让我吃了一惊。他有打算了!

哎!L轻松的对她的丈夫说,你可不能娶刘C!

刘C还在坐牢!男人大笑,我咋娶!

听着男人的回答,我心里都着急起来了。

等我死了,她也就出狱了。L淡淡的说,你不能娶她!

刘C,是他们当地的一个女人,他们曾经彼此熟悉的。十几年前,刘C嫁给了当地钢铁厂的一个男人,男人带着一个九岁的小女孩。转眼,小女孩十二岁了,刘C的孩子也三岁了。有一天,刘C把三岁的孩子放在家里,领着十二岁的孩子去了泰山,僻静处就给孩子灌了老鼠药了!然而孩子不死,刘C用一把剪刀,生生的插进了孩子的心脏!然后她自己就在现场喝了药,割了腕,却没有死……

由于刘C三年来遭受着丈夫严重的身心虐待,法院酌情轻判,据说快刑满释放了。

L两口子互相补充着讲完了这个故事,听得我一阵阵发冷。

L说,那个男的也是自作自受,刘C跟他一起出门,街上看了一眼某个男人,这就得回家一顿打!那被害的女孩两三岁就没了妈,男的既当爹又当妈把她养那么大,第二个孩子,又是两三岁没了妈,他接着既当爹又当妈!

活该!L的丈夫说。

哦!我说,这么说来,这个刘C也是可怜人!但是孩子什么错啊!哎呀!大哥你可别招惹她!

打死也不要!L的丈夫说。

六L出院了,出院的时候情况不好。

化疗药物让她萎靡不振,呕吐。前几天有说有笑的她,常常躺在病床上,蜷着身子。

我们吃饭的时候,她也是这么躺着。她的丈夫买来小米粥,劝她喝一点,她说,想吃点咸菜,卷煎饼。

他们来住院的时候,带来一大包煎饼,一大包咸菜,一大包胡萝卜,还有一大包莱芜香肠,自己灌的。

L送给我一根香肠,母亲不能吃太咸的东西,我吃了。香肠很香,我好几顿才吃完。

我说,大姐,你现在就别吃咸菜了。

哎!她长叹一口气,还就是爱吃咸菜呢!平时孩子不在家,我们也很少炒菜,煎饼卷咸菜,一顿饭就打发了。一开始咳嗽,还以为是吃咸菜齁的,后来实在咳嗽的厉害了,一查才知道是肺癌,哈哈。她勉强笑了笑。

L的丈夫要去北京打工,在一个什么园林里修剪树木,每天挣块。他的包工头哥哥每天抽他60块。

他亲哥。L悄悄说。

生意归生意嘛!我说。

L的丈夫兄弟五个,他的包工头大哥我见过,有一次到病房来,坐了一上午。长的不像他的弟弟那么五大三粗。戴个眼镜,斜挎一个皮包,一上午都没摘下来过。人很朴实,不像个生意人。后来,L的丈夫说,大哥带来两千块钱,但他没要。L就揶揄道,俺娘家弟弟带钱来你咋都收了?

L出院的那天早晨,精神还是有些不好。我说,大姐,中午办理出院手续吗?她说是的,回家等死。说着又笑起来。

我说,回家好好保养,把你的乐观劲头拿出来,不怕死,你就不会死!

我去上班了,医院,L已经出院了。

几年以后,年,我路过莱芜的某个加油站,站里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。我把车开进去。一个熟悉的面孔,用熟悉的莱芜话问我,加多少?刷卡还是现金?

加满。手机支付。我平静的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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