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1月13日晚上，友谊河畔静悄悄的。大桥上摆着黄白相间的菊花，最大的一捧花束里，插着一张方形便签，上面用黑色油性笔写着：“向汨罗人民英雄致敬默哀。”
这条河位于湖南汨罗，前一日下午2点30分左右，一名女子在河畔跳水轻生。67岁的袁瑛闻声赶到桥边，几乎没有犹豫地，翻过栏杆跳河救人，最终因体力不支，不幸去世。
围栏边放着纪念袁瑛的花。图/九派新闻 万璇
袁瑛的去世成了这座小城的大新闻。人们开始寻找与“袁嗲嗲”有关的记忆片段——他67岁，木匠，妻子39岁患肺癌投井自尽，靠做木工把儿女拉扯大，鳏居20余年。
如今，儿女在外工作，三年前为他买了友谊河畔的房子，他退了休，治好了腰病，不用再为生活烦忧。
袁瑛的连襟宋明（化名）得知消息后的第一反应是“不可能”。袁瑛瘦小单薄，只有1米55，体重没过斤。“他就是一个非常平凡的人，单薄而坚韧。”宋明说。
纵身跃下
78岁的李淑霞（化名）仍记得那个下午，许多人都看见，一个单薄的身影跃入河水，很快就没了声响。
她住在桥对岸的三楼。下午2点多，她正在家里看电视节目《金牌调解》，她是这个节目的忠实观众，连续看了十年。节目呈现了一场场家庭冲突，窗外，一场冲突正在上演。一个年轻的女孩哭着跑上大桥，一名年长的男子在后面追，女孩翻过栏杆，跳河轻生。
现场视频显示，水流很快没过了女孩的头顶，她挣扎着露出水面，又沉了下去。那名男子跟着跳下水，试图把她拖到石柱附近。
周围人大喊“救生圈！救生圈！”，有市民将围栏上系着的救生圈丢进河中，然而救生圈却往相反的方向漂去。落水者的体力不支，情况愈发危急。
大约20秒后，袁瑛出现在画面中，他翻过围栏，紧了紧皮带，脱掉鞋子，纵身跃下。
一位目击者告诉九派新闻，当时旁边的人劝袁瑛不要去，“但他二话没说，就直接跳下去了。”
袁瑛翻过栏杆跳河救人。图/受访者提供
事发时袁瑛正在旁边打牌，牌友回忆道，听到呼救声，袁瑛就冲到栏杆边，“连保温杯也没拿走”。袁瑛跳下去后，很快没了声音。
一名目击者说，那天汨罗突然降温，“穿两件衣服都觉得冷”，河水更凉，“人进了水里，很容易僵住抽筋。”
李淑霞被窗外的吵闹声吸引，她打开窗户，看见落水者抱住第三个桥洞的石柱，消防、民警来了，把落水者救上岸，河面只剩下一片平静。
又过了一阵，一名负责清理河里垃圾的清洁工，将袁瑛打捞到船上，送到岸边。人们把他的毛衣褪到胸前，给他做心肺复苏，但他没能再醒来。
“他泡了有七八分钟，从女孩跳桥到后面，整个过程就十几分钟。”目击者说道。
李淑霞在友谊河附近生活了50年。她告诉九派新闻，友谊河的水比看上去要深很多。“今年夏天天这么旱，友谊河都有很多水。”
友谊河是汨罗江的一条支流，全长3.6公里。年，当地启动友谊河治污防洪综合治理工程，并将其列入重点民生工程。而今的友谊河公园，已成为市民休闲打卡的高人气场所。
桥下流水静淌，一个问题总萦绕不去：女孩为什么跳河？
李淑霞聊起，自己早年也尝试过自杀，日子捱着就过去了。“十五六岁那会儿，我家里条件不好，不知道出路在哪儿，对未来很迷茫。人一迷茫就会觉得死了一了百了。所以我知道在他们这个年纪，很容易冲动想不开。”
桥对面的水果店老板目睹，桥上曾差点发生一场悲剧。不久前，一对父子在桥上发生了争吵，儿子一边骂一边往河里跳，路过的人将他牢牢按在了围栏上。
“希望大家不要有激动情绪。”李淑霞说。
友谊河畔
对于袁瑛而言，12日这天是个喜庆的日子。他妻子的哥哥过70岁寿辰，袁瑛许久没见到这么多亲人。
多年来，袁瑛和父母生活在一起。去年，父母先后去世，袁瑛独自居住。友谊河公园附近的社区，住着许多独居老人，他们约着散步，去桥底下打牌。这里成了他们生活的重心。
寿宴上，袁瑛和家人搓麻将，脸上洋溢着笑容。有亲戚拍下视频，发给他的女儿袁佟，“我能看得出来，他很幸福，看上去很开心。”
中午，饭毕，袁瑛和众人告别，他约了牌友去桥下打牌。舅哥本想让他再坐一会，看他去意已决，便不好再留。家人懊悔，如果当时留住袁瑛，是不是他就不会失去生命。
同样内疚的，还有女儿袁佟。三年前，家里的房子拆迁，袁佟和弟弟本打算为父亲买一套高楼层小区里的房子，但是袁瑛喜欢友谊河社区。因为他觉得在这里一推开家门，就能看到熟悉的人，街坊邻居笑脸相迎，充满温暖。
袁佟为他买下了一栋两层楼房，一楼自住，二楼用来出租。袁佟告诉九派新闻，除了吃饭睡觉，父亲大部分的时间，都在友谊河公园度过。
“他喜欢在到那里去，下象棋，打牌，看电影。他日常就是拎着保温杯，往那边一坐一下午，有很多老人，他们都天天在一起。”
11月13日晚，不少居民在桥下石墩打牌。图/九派新闻 武菲菲
在袁佟的印象中，父亲鳏居多年，过着孤独的生活。“我们小时候，他要照顾我们两个，没有办法去找另一半。我们长大了又离开他了。”
袁佟知道父亲其实很喜欢年轻人，也喜欢热闹。去年过年，姐弟俩不能回家，袁瑛心里牵挂，但也不会在电话里多说什么。
在袁瑛跳河救人的前一个小时，袁佟还在和他视频，聊着近况。
袁瑛的外孙女今年考上了大学，暑假特地跑来汨罗陪他。假期结束，他舍不得外孙女，买高铁票一路把外孙女送回杭州，自己再乘车回来。
轻生的女人，与外孙女的年纪相仿。“他选择救人的时候，我猜想，他可能想到了外孙女，她们年纪太像了。”袁瑛的女婿说道。
宋明再次见到袁瑛时，医院里，医生告诉宋明，抢救失败，没有生命体征。
13日早晨，袁佟从杭州赶回来。站在友谊河畔的屋门前，她犹豫许久，怕忍不住哭，但仍鼓起勇气推开了门。屋子打理得干净整洁，阳台的梯子上，还晾晒着袜子，袁瑛的电动车停放着门前，到处都是父亲的生活痕迹。
追悼会上，很多邻居来吊唁袁瑛，希望陪他最后一程。邻居杨婆婆跟袁佟说，她父亲走了，这里就没有那么热闹了。
袁佟想，当初如果不让他搬到这里，会不会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？她沉默了一会：“我想，如果我爸骨子里就是有这种善心善念的话，他不管在哪里遇到这种情况，都会做这样的选择。”
苦难老人
追悼会上，家人都在猜，袁瑛跳河救人前的一瞬，在想什么。
在家人眼中，袁瑛是个极其平凡的人，“甚至可以说是渺小”。他身材瘦弱，1.55米的个子，体重不过百。
袁瑛从小就是最普通的孩子，没有远大的抱负。他的父亲曾任实验小学的副校长，要求严格，但他学习不好，早早入了社会，做了一辈子木匠。“我爷爷是个特别有自己思想的人，年轻的时候，我爷爷对他有一些失望。”袁佟说道。
他妻子39岁时，患了肺癌，做了两场手术，饱受病痛折磨，医药费也负担不下去，“那时她也没有农村医疗保险。”妻子不愿成为家人的负担，在家里无人的一天，跳入屋后的一口水井自尽。
袁瑛继续做着木匠，独自把姐弟俩拉扯大。等到儿女长大后，又恢复了一个人。
本以为生活走上了正轨。儿女让袁瑛不要再做工，给他买房，每个月还有生活费和退休金。前年夏天，袁佟拉着袁瑛去杭州看病，手术治好了他多年来的腰痛。
“她母亲没有留下一句交代就走了，她父亲也是，大家都没想到，太突然了。”宋明点着烟，掸掉烟灰，沉默，眼泪无声地流下，“他们都是不告而别。”
袁瑛照片。图/来源于网络
宋明和袁瑛认识几十年，他知道袁瑛固执，认准的事，别人劝不了。当天，也有邻居劝袁瑛不要跳，袁瑛仍毫不犹豫，翻身跃入河水。
冬泳6年，他清楚现在的水温情况，“我们下水前都要热身，那个桥还有几米高，我不知道是什么精神驱使他下去的。”
宋明说，袁瑛继承了袁父的性格，正直，很少求人帮忙。“其实就是老实、本分。”
父亲去世后，袁佟想起了很多与父亲相处的小事，“有很多无言的爱，我体验到了，感受到了。”
“我父亲的人生或许是一个美好的句号。”袁佟说，“昨天，我看到视频的时候，一直在哭，但是今天听到很多人在讨论他，我觉得很自豪。好像他是用生命来回应了我爷爷的期待，他没有遗憾。”
救人之后
袁瑛去世后，城市里的人都在谈论这位老人。
听到目的地是友谊河大桥，司机聊起一位老人在这里救人牺牲，“整个汨罗都知道他”。
两名小孩去花店买了乒乓菊，放在了袁瑛跳水的地方。
社交媒体上，许多汨罗人都在转发袁瑛翻越桥栏的视频。有人发现，袁瑛是同村的乡邻，他为自己有一位这样的老乡而感到自豪。
汨罗市归义镇政府的工作人员回忆道，事发后，他们安排社区进行走访了解，因为袁瑛的子女不在身旁，也第一时间找到了袁瑛的家。
“这是一件好人好事，我们正在给袁瑛办见义勇为的称号，目前还在走程序，会以汨罗市政府的名义颁发。”
追悼会那天，落水者的哥哥前来吊唁，归义镇镇长和许多政府工作人员都到了现场，送去了慰问金。
在宋明看来，袁瑛是家人的骄傲。袁佟有时想，如果桥边能多些救生圈，救生圈能丢得准一些，或许就能挽回父亲的生命。
11月13日晚，一名行人驻足在友谊河桥。图/九派新闻 武菲菲
友谊河畔回归了平静。秋风萧瑟，河边行人稀少，走过大桥时，路人被风吹得裹紧了外套。
李淑霞路过桥上，看见祭奠袁瑛的菊花被风吹倒，又蹲下来，把花扶正。
一个骑车自行车的男孩，停在了桥中间，他凝视着眼前的江水，驻足片刻，河水一层层地拍打着岸边。
次日，路人发现，江边祭奠袁瑛的花，又多了一束。
九派新闻记者 万璇 武菲菲 湖南汨罗报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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