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卢明
我的阳台上,曾有一棵“死不了”,并非我自己栽植,而是父亲送给我的。这株草,带着我对父亲的痛惜之情和深情祈祷。每当想起这株草,我的思绪就和漠漠田野里萌发的青草一样,情不自禁地生出几份悲凄,几份伤感,想想与父亲阴阳相隔,再无相见之日,我便会透过泪眼,回忆起为父亲看病的那段日子。
那天,我上街买东西,手机响起,是妹妹打开的。接通后久久没有声音。我不解地说:妹,咋不说话?我连问几声后,才听到妹抽泣着说:“哥,父亲在公费门诊查体,医生说可能得癌症了!”我努力保持镇静地说:“父亲一点症状也没有,哪能说得病就得病呢”!
虽这么说,可一点也不敢怠慢。下午,医院做了CT,进一步确诊为肾癌。这下子,我们真的懵住了。怕误诊,也想找个更好的治疗方案。第二天,我就找了部车,和妹妹、妹夫医院找名医再作检查,诊断结果与县里的无异。治疗方案也就在省里定下了:医院来做手术。
住院前,父亲在院子里环视自己养的那些花花草草,若有所思地说:“我以后也无力养花了,你喜欢什么就拿去养吧”。我说我不善养花,不想要。父亲却很执着地说:“哪怕是一盆,你也一定要拿去”。我舍不得要父亲的好花,相信他病愈后还能养花,又怕拂了父亲的意。当我的眼光落在墙角那丛死不了时,心下一动:就要这个,这种花,肉质的叶子,十分耐旱,不用管也会长得很旺,小时候,我们家房顶上就有一株这样的“死不了”,正是这花陪伴我们渡过了许多艰难的时光。在父亲生死攸关的时候刻“死不了”是一个吉祥的词语,我要和这花一起,祈祷神祗保佑父亲恢复健康,长寿百岁。就这样,我掐几个枝条,插到阳台上的花盆中。
为了不增加父亲的心理负担,我们不敢告诉他实情。为了让他同意手术,就说肾上有个小肿块,良性的,很小,开刀拿掉就好了。手术进行的时候,亲朋好友焦急地等在手术室外。几个小时过去,看到医护人员从手术室中将父亲慢慢推出,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下。最伤感的,是医生让我将父亲割除的那颗肾脏送病理化验,看到那么大、那么重的人体组织从父亲身上掉下,我的手颤抖了,心,像被一把利刀猛然划了一下,痛不可言。术前,父亲特意说,只要不摘除肾脏就行。可是,为了将癌细胞清除干净,必须摘除长肿瘤这一侧的肾脏。为了稳定父亲的情绪,我这个从来不会说假话的人,也只好硬着头皮给父亲一个善意的谎言。可怜的父亲,手术后好久,都还以为他的双肾齐全呢。
我种的“死不了”很容易就活了,并且长势很好。父亲的手术很成功,主刀大夫也说,病灶清理得很干净,不会复发。我和家里的人都很高兴。此后,我对“死不了”更是高看一眼,更加善待它。
人很难和命运争。
父亲手术三年后,突然感觉瘦了几十斤,就又去公费门诊拍片,发现肺部有个鸡蛋大小的肿块。医院做CT,发现已是肺癌中晚期,有扩散。医院的大夫和上次态度截然不同,不是积极地建议去省城复查,而是说:不好办了,再查也是这样,保守治疗吧。这下,做儿女的如五雷轰顶!
即便如此,我们还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,再去省城复查,有一线希望,就要找到最佳的治疗方法。这一次,还是带车去,再一次找到省立二院的专家。专家看过检查结果,医院完全一样:没有别的办法,有扩散,且已经七十多岁,不能开刀,放疗危险性太大,一般性的化治痛苦也很大。
看到如此,我和妹妹,妹夫心都凉透了。父亲对于病痛,只有招架之功,没有还手之力了。为了多方求证,我们还医院找专家看一看。从家出来的时候,只给父亲说得了肺炎,是个特殊类型,绝不敢告诉他是癌症。医院,怕父亲敏感,只说有亲戚委托医院办事,我们也捎带着让人家看一看。到了以后,怕病情瞒不住,就让父亲在外面等候,我们拿CT胶片找专家诊断。这里的专家也认定:就是肺癌有扩散。他们的治疗方案是:回来打干扰素、白介素,再加一些辅助性的药物,这样,既可抑制病变,又没有太大的痛苦。
病到这个程度,临床症状还不太明显。怕绝症在身的老父,这次走后再也没有机会到省城来。我们在看病的间隙,特意安排父亲游了大明湖。父亲一生辛勤工作,很少外出。儿女们平时各自忙,家里也不宽裕,没多少机会陪父亲出行。这次,算是一次补偿吧。
荷花节刚过,大明湖仍然是赏花观景的好时候,但,我们谁也没有兴趣,反而感觉阳光冷冷的,冷得让心颤。满池的荷花,好象蔫蔫的,怎么也打不起精神。心堵着,却又装作若无其事,好让父亲感觉他身体并无大碍,尽可能地多看一些,多吃一点,坦然而平静地渡过属于他的有限时光。父亲一改平时很有主见的性格,一切随我们,一路看过,父亲显得有些疲惫,我们劝休息一下,他反而问我们累不累。
回到县里,按照省里的安排,医院住一段,在家住一段,打针,吃药,有时也进行小剂量化疗。这样不太痛苦,也不容易被父亲发现。因为住的是干部病房,所以,比较好解释。
父亲的病,我们一口咬定是肺炎,给医生一再叮嘱,大家一个口径。其实,那几个病房里住的,都是癌症病人。有一次,护士说错了嘴,我们赶快过去纠正:你认错了病号,别人是癌症,我们不是。一边说,一边将护士拉到外面沟通。
在家的日子,父亲生活如常,只是有些轻微的症状。有段时间,我还专门请中医开了药方,药很难喝,但,父亲一次次都耐住性子喝下去。想来,父亲是个有文化、很细致的人,他又医院看过病,治病的事,想瞒住父亲,很难。但,我们一边治疗,一边还是想瞒住他,不想让老人感到生命的残酷和无助,心态好一些,更利于抵抗病魔。为了不让父亲看透这个弥天大谎,我们安排了医生,安排了亲朋,不让任何人说露了馅。就连买的药,都把瓶子换掉,用服药袋装起,不让父亲看到说明书。
不知是父亲信了我们的话,还是他心存侥幸,反正大家都不说透。父亲很会疼人,他即使痛苦,也尽量忍着,不让家人太难受。他最怕我母亲受不了,有意在她面前装做若无其事的模样。但,对事情的安排,就和以前不一样了。那年,父亲对照像特别在意,他招集子女到齐,专门举办了自己的金婚家宴,并让大家到照像馆照了全家福。他和母亲还各自照了大幅的标准照,半开玩笑地说:免得自己不在了子女为找照片犯难。我们也不敢说什么,只陪他老人家笑笑,谁都知道,那笑里带着很大的苦涩。
为了留下父亲的影像,我借了摄像机,在他过生日的时候故意装作无心似地录像拍照。当我拍到父亲站在房门前的时候,看到父亲也若无其事似地笑了笑,接着,猛然将手遮到脸上,自前额拉到下颏,我分明看到,父亲手指没有擦干的眼上,还闪着泪光。父亲猜到了什么?他想到了哪些?在死神面前,他是多么的无助,我们这些人,一点都帮不了他!我多灾多难的父亲啊,处在灾难中,一定是怕自己的痛苦影响到家人身上!
此后,我几次看到父亲有这样的动作,再也不敢给父亲摄像。那一次,姐姐来看他,父亲安排姐姐把家里的大门粉刷一新。姐姐猜,或许父亲考虑到哪一天自己故去,家里三年不能装新,故意事先这样安排下的。病到这种地步,还在处处为别人着想,这更让人心疼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父亲的病越来越严重。在癌细胞扩散到脑部的时候,医院了。父母健在,作儿女的生活再忙再累,心里也是坦然的。而在老人面临生死的大关的时候,女儿们就象由平时转入战时一样,一切节拍都随之改变。我们兄弟姐妹五人,就象上紧的发条,一刻也不敢懈怠。输氧,输液,打水,送饭,联系医生,沟通护士,尤其是夜晚,我和弟弟两个人轮班陪护,风雨无阻。每天早晨,到医院外买父亲爱吃的食物。有一次给父亲买豆腐脑,因下雨卖家没来,我就骑车找遍大半个县城,终于买到,看着热乎乎的食物从保温瓶中倒处,父亲一口口吃下,感觉再苦再累,也是值得的。
那一阵子,一连几个月,没黑没夜,自然没工夫管那阳台上的“死不了”。这植物尽管耐旱,但旱得太厉害、太久,最后也就颓然干枯。看到此,我心里的那点希望也一并暗淡了。
那年父亲的生日也是在病床上渡过的。开始的时候,父亲感觉身在病中,不想过了。后来有人说过生日要每年举行,间断意味着短命。为了一个美好的心愿,那一天,儿女孙子到病床前,为父亲过了一个特别而又揪心的生日。那时,病中的父亲再也吃不了多少东西,我就写了一首赞扬父亲的诗,把父亲的照片与诗做在一起,压上膜,呈给父亲看。因为,我知道父亲很看重对他的评价,他一生光明磊落,注重品节。正因如此,他曾特意自制一根拐杖,让我在上面写上:一身正气,两袖清风。
父亲终于抗不住了。最后那几天,他高烧不退,打针似乎不再管用,吸氧也管不了多大事,一直处于昏迷状态,心跳很快,大口大口地吸气。知道无力回天,还是希望父亲有个回光返照的机会,给我们再说上几句话。可是没有,父亲就这样,一个人,那么痛苦地,离开了这个世界,离开了我们。
埋葬父亲后,我好多天回不过神来,常常夜里泪流满面。梦中望着父亲渐行渐远的背影,总想叫住他,再叙父子情深。父亲是棵大树,一直以来为我们遮风挡雨。当那片浓荫突然没有了的时候,我感到了生命的空旷与荒凉。
如今父亲已去世多年,再也不用奢望“死不了”这种小小的植物保佑什么。但它顽强存活的特性,不正象我那亲爱的父亲,永远活在儿女的心中么?